中美须在新现实感中重新探索未来

日期:2019-01-04 / 人气: / 来源:《联合早报》

中美两国今年以来的贸易战,尤其是最近美国明显因为政治原因,出人意料要求加拿大逮捕中国华为公司高管的举动,已在全球层面引来强烈关注。
 
在分析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两个国家,相互关系为何会突然间转瞬即下时,一个普遍的视角是“大国竞争”,也即中国近些年来全方位的快速复兴,已经显著威胁到美国的全球霸主地位,使得美国不再能够接受中国的进一步发展,而要通过组合性的箍制手段来狙击中国的前进步伐。
 
“修昔底德陷阱”论就是这种视角的典型代表,它给人们描绘的是一种极为悲观的大国竞争图景,中国内部因此也有一些人希望中国对美国做出更多让步,以避免两国关系完全破局和战后国际秩序走向崩溃。
 
上述看法有部分道理,但更重要的也许是另一种视角,那就美国因为其内部变化而引发的对外关系改变。外交往往是为内政服务的,内政的变化常常是外交改变的关键成因,不理解美国内部在经济、社会和政治等各方面的情况变化,恐怕也就难以理解美国调整其对外政策的主要动机及所追求的效果。
 
一个国家的内政总是经常处在变动中,但并非所有的变动都会深刻影响到它对外部关系的认识,并促使其改变对外政策,只有那些称之为结构性的变动,才更有可能刺激人们反思过往的决策。就此而言,需要对当前中美关系之变,置于长时段的美国内政变动中来考量。
 
在《美国为何会发生政治撕裂?》(刊于《联合早报》2018年11月19日)一文中,笔者认为需要深入认识美国社会的利益结构与利益关系,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已发生重大改变,美国不同公民群体已由以往的“利益攸关”,转变为利益疏离,进而导致政治撕裂。
 
2016年特朗普成功当选总统之际,突然在美国走红的一本自传体回忆录《乡下人的悲歌》(Hillbilly Elegy),就是对此做出的一个生动注脚。该书作者、一位硅谷投资管理者万斯(J.D.Vance)以纪实的方式,讲述了美国的劳动阶层和底层人民的生活,经过去几十年的倒退,在一些“铁锈地带”因产业衰败而由往日的繁荣走向凋零之时,“贫困群体”已不再局限于以往的黑人和拉丁裔,大量白人人口也陷入了世袭的贫穷与困顿,长久以来美国人引以为傲的“机会均等”、只要努力就可以向上跃升的“美国梦”,在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心中已经破灭。
 
中产阶层的失落与愤怒,是特朗普前年当选美国总统的重要社会基础。特朗普把这一切的发生归罪于经济全球化,并因此以反全球主义、退出全球治理的姿态,诉求美国的再工业化和重建美国的经济、科技优势。无论是发动中美贸易战、频繁从各种国际组织中退群,还是与其他国家重新商定贸易关系,都反映了当前特朗普政府的新愿景,是要通过重构美国的财富生成机制和重建国际规则与国际秩序,来推动美国国内变革、重整内部利益关系和政治生态。
 
这个新构想的推行,必然是以损害美国与其他国家和国际组织的关系为前提,而它在实施过程中所遇到的阻力大小,尤其是内部阻碍,又决定了美国与外部世界发生摩擦的激烈程度。换句话说,美国是以内部问题外部化,或向外转嫁危机的方式,来为内部问题的化解创造条件和转移矛盾。
 
外部世界在看待特朗普政府对内政外交政策所做出的剧烈调整时,对其仅作道义评价是没有意义的,而要清楚认识到在美国的经济、社会和政治结构已发生重大改变,美国内部面临严重问题的情况下,特朗普政府以激进政策予以应对,并将引起国际秩序变动的“必然性”。但另一方面,对美国执政者来说,如果不能清楚认识到美国在进行内外政策调整时的可能性与限度,而一意孤行坚持“美国优先”,对美国的未来追求不切实际的目标,那不仅将是美国之祸,也将是全球之殃。
 
特朗普政府意图重建美国的实力优势,而其关键又在于经济优势。从以往来看,它主要又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:一是产业优势,尤其是实体经济的优势地位;二是科技优势,即在全球科技发展中的引领地位;三是美元霸权。
 
从19世纪晚期到整个20世纪,美国一直是全球经济体系中最强大的实体经济体,不可忽视的是,美国在这一时期也是工业化国家中人口数量最多、市场容量最大的国家。这是美国长期在产业上占有最大和最重份量、在科技上领先和保持货币霸权的前提。这个前提条件今天已经不可逆转地大为弱化。
 
进入新世纪以来,随着以中国为代表的“新兴经济体”的群体性兴起,美国作为工业化国家中最大市场的历史,正在成为翻过去的一页;相反,中国以其四倍于美国还不止的人口数量,已经成为工业化国家中新的最大市场,从而也为其科技崛起和人民币的国际化,创造了最为厚实的基础。在其他条件没有大的差别的情况下,市场规模往往会决定技术积累的深度和货币的扩展能力。
 
在可见未来,美国因其往日的深厚积累和发展惯性,仍会在科技和金融领域相对其他国家保持相当大的优势,但其他国家与其差距也将不断缩小。美国通过合适的内政调整,在今后相当长时间内继续维持在某些重要技术上的领先地位,这是可能的,但想在科技发展上重现以往那样的全面领先地位,已基本没有可能。
 
与此同时,美国通过立法等内部规则的构建,重新调整国家与资本的关系,加强对资本集团的约束,使资本集团的财富创造,更好服务于国内的利益分配,从而弱化内部的政治撕裂,也是有可能的,它主要依靠的是美国内部能否形成强大的政治意志。
 
也因于此,在特朗普政府意图推动新一轮美国内政调整时,不可缺少的一种现实感,是要在有为中清晰感知不可为之处。如果一味以20世纪的荣耀作为参照,不仅会徒劳无功,而且会带来灾难

作者:程亚文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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